那天跟著孩子在外頭混了一天,
回家的時候車子走過外星人的學校,
和宅姐姐聊著這裡已經變成她的”母校”了,
話題還持續著,
孩子們感覺到我突然的斷句,
也感受到我車輪減慢的速度跟不斷看向照後鏡的動作,
孩子有點緊張的問我怎麼了。
車輪再往前幾公尺,
我遇上可以迴轉的路口在方向盤上打了大角度的迴轉時,
跟孩子說:
「你們陪媽媽雞婆一下好了。」
接著我把車子停在公園旁邊,
就像以往的默契,
我打開一些車窗的間隙,
拔掉鑰匙鎖上車門,
當我需要他們待在車上短暫等待的時候。
因為我看到了一個佝僂的身形,
襯著逢魔時刻的昏暗,
像是腳底膠著在柏油路一般的,
站在馬路的正中間。
我快步走過斑馬線,
走近這位老阿嬤的身邊,
不知道是因為天色黑了、還是微亮路燈的反襯
老阿嬤的瞳孔沒有老人家的灰白,
反而晶亮的像是孩童般的眼神,
深暗的像是能吸盡所有靈魂的黑洞,
在我問她怎麼在這裡?要去哪裡?的時候,
對視的我被阿嬤看到心慌,
彷彿我所有的疑心跟問句都被這樣的深黑吞噬,
就連丟出疑問句我自己,都被吞沒;
直到我的手傳來被握住的力道,
我才意會到是老阿嬤握住了我的手,
嘴裡傳出了幼兒學語般的噎嗚,
她,
是個失智的老孩子。
牽著她的手,
用台語問著她:
「我先牽妳過馬路好不好?這裡好危險喔,妳看,好多車子喔,我們先走過去公園好不好?」
跟著老阿嬤站在馬路中間耗了快五分鐘,
老阿嬤才突然走動了,
緊緊牽著我的手過了馬路,
又緊緊的牽著我站在我的車子邊,
我心想應該是徒勞但還是循循的問著她住哪裡?想往哪裡走?
在我打算拿起電話報警的當下,
突然有個騎鐵馬的大孩子靠近我,
對我說:「那是我阿嬤啦!」
我如釋重負的說:
「真的?太好了!她剛剛站在馬路正中間耶,好危險喔,那你要帶她回家嗎?」
孩子有點為難的想了一下,
也許是鐵馬沒辦法安全乘載一個老阿嬤回家,
所以孩子踩動了自己的踏板後跟我說要去叫爸爸來接阿嬤。
這一等,又過了15分鐘。
宅孩子搖下了車窗,大概知道了狀況,很樂意的陪我等待。
終於,
一個過中年的男子騎著摩托車,
像是一路尋過來的到了我車旁,
很木訥的對我點頭,
然後把老媽媽塞進摩托車前的踏板,
像個孩子般的,
老阿嬤也熟練地鑽進兒子跟機車龍頭之間的位置,
沒有對話。
我對著這對都上了年紀的母子點了頭,
他們離開,我也發動了我的車子;
帶著孩子離開了公園。
在回程的車上,
跟孩子謝謝他們的耐心跟等待。
那天回家之後,
我拿出了書櫃上的繪本~”嶄新的一天”;
我想像著老阿嬤眼裡的那潭深黑,
裝載的是不是就是嶄新的每一天?
但對照顧者來說,
卻是一天又一天的…重複的每一天?
後來又過了一陣子,
因為喜歡女主角的關係,
追了一部名為”如此耀眼”的韓劇。
因為是跟著on檔的速度在追,
先是隨著劇情期待著急速老化的女主角變年輕的那一刻,
後又差點棄劇的覺得劇情怎麼走的這麼荒誕時,
隨著劇情的結尾,
我居然哭到不能自己。
一直到最後的兩集我才懂了,
這所有的一切,
其實都是年老的女主角已經失智的世界。
老實說吧,
倘若一開始導演就預告,
來吧~我們來了解什麼是失智症,
我不會在它on檔的時候就想追,
因為太沉重。
但是在優秀的劇本跟劇情鋪陳之下,
讓人先是用輕鬆的方式走進戲裡之後,
我有了耐心也更自然的感受了,
原來失智症是過程會是這樣的啊、
原來失智症的世界是這麼的繽紛、
但是失智症以外的世界卻是這樣的無力、
原來失智症…是會忘掉本來在乎的所有情感,
走進一個更完整卻也更殘缺的、新的人生。
然後就像我急迫又期待著,
年輕版的女主角戲份多一點的同時,
原來失智症的老人家每天都是這樣的急迫,
急迫自己的年輕歲月可以回來、
急迫找出自己突然年老的荒謬來自哪裡、
急迫尋回自己被所有生存壓力消磨掉的青春、
急迫的找回小時候的自己,
讓自己可以走進沒有完成的夢想、沒有完整的情感。
於是,
他們在自己深黑色的眼睛裡打轉,
在自己絢爛的世界裡倘佯,
然後再不記得這深黑色以外,
那曾經的酸甜苦辣。
就像繪本裡生動的圖畫,
失智的老人家腦袋就是裝著孩提時的自己;
也像韓劇裡最後的台詞,
要記得自己曾經如此的耀眼,即便到了年老,都是。
其實我並不是沒閃過,
在開車經過的那一瞬間就這麼一走了之的念頭,
只是我知道我可能會一個晚上都睡不著,
因為我會後悔為什麼沒有下車問問那個老人家,需要幫忙嗎?
然後從那一天起,
老阿嬤眼裡的黑,
我便再也忘不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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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後我告訴孩子,
如果有天我忘了你們,
不要在乎別人的觀感,
就讓我住在養老院就好;
然後記得,
愛你們的媽媽也許只是變回了小時候的自己
但如果再當一次你們的媽媽,
我一定都還是很愛很愛你們。
#從現在開始存自己老兒園的學費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