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對我爸爸的印象,
是恰吉。
對,就是恐怖片裡面那個會殺人的娃娃。
我跟爸爸第一次見面時,我大班。
在冷氣還不是日常家電的那個時日,
我讀的私立幼稚園在每一間教室裝了好幾台掛扇,
小班的午睡臥鋪到了大班,
成了銜接小學午睡習慣而改成的趴睡。
而那一天的天氣就跟今天一樣的炎熱,
午睡的時候,
天花板上面的電扇喀拉喀啦的在頭上轉著,
易睡的幼年體質在迅速的熟睡後,
突然被老師搖醒。
「你看那是誰?」
掛著嘴邊的口水還來不及回神,
我在教室的窗口看到一個陌生人,
我回答老師:「我不知道。」
然後在那一刻我才知道,
原來這個世界上除了阿姨、舅舅,
還有一種稱謂,
叫做姑姑。
那是一個唯爸爸是直系親屬的年代,
所以不管我是不是認識眼前這個有氣質又溫柔的「姑姑」,
我還是被她牽著手,
跟著老師走進了園長室,
遇見了那個所有人都跟我說他不存在的男人,
我的爸爸。
那時他手裡抱著要給我的禮物,
就是美國孩子才能擁有的恰吉娃娃。
那天我抱著恰吉回家,
所有人都嚇壞了。
不是它半夜會動、也不是它到廚房拿菜刀要行兇,
雖然對我來說這樣的情節比較可怕,
不過大人們害怕的,
似乎是恰吉的到來等於我的離開。
所以大人要我把恰吉丟了,
又說了我不大懂的詞彙,
像是...「居然就這樣被收買了。」
可是我真的好喜歡那個娃娃!
雖然我也喜歡馬麻很難得出現才買給我的熊熊,
但是,
恰吉不能跟熊熊做朋友嗎?
我睡覺的地方還有位置,
除了熊熊,擠一擠,恰吉還是睡得下的!
一直到爸爸要來接我的那天,
我才知道,
原來大家不喜歡的不是恰吉,
是我的爸爸。
所以那天晚上,
我硬撐了好久不睡,
因為我怕我會被抱走,
我怕我會像阿嬤說的「那麼容易被收買」,
我也怕阿姨會說我不要她了,
也怕舅舅說我是叛徒,
更怕⋯⋯⋯
好久好久才難得回來一次的媽媽,
眼裡那種「不屑有妳這種小孩」的眼神,
即便她根本就不曾真正的擁抱我。
所以我做好決定,
也這麽做了,
我跟遠道而來的爸爸說:
「我不喜歡你!我不要跟你走!我討厭你啦!」
我也會這樣跟我隔壁座位的臭男生說,
也會跟搶我玩具的女孩這樣說,
更會跟零食不分我吃的鄰居阿弟仔這樣說⋯
但是我們隔天都會勾勾手指和好如初,
所以這樣對爸爸說⋯
我更覺得我們一定可以和好,
在我隔天睡飽之後。
不過我忘了爸爸跟我不熟,
我們沒有一起盪過鞦韆、
沒有一起溜過滑梯、
沒有一起吃過點心、
沒有一起畫過吹畫⋯⋯⋯
所以那天之後,
我沒有再見到爸爸。
一年之後,
我在靈堂看到了既陌生又眼熟的遺照,
在棺木裡看到了那張白的恐怖的容貌,
他像是我的爸爸又不像是;
我還在一片麻草色系裡遇見了那位美麗的姑姑,
然後在灰白的視覺裡看到了我該叫奶奶的老人。
然後我又被帶走,
因為外婆認為我被離家不歸的媽媽拐帶;
爸爸的親戚們認為我是被母親帶來分家產的私生女;
然後我在連孝服都沒有披上的午後⋯
帶著綿綿的陰雨回到陰鬱的基隆家裏。
但是,我還是沒有跟爸爸和好⋯⋯
爾後外公對我的疼愛模糊了我的遺憾,
我的父親節禮物總是給外公,
自己畫的卡片外加一包長壽菸。
外公會在雨天為我披上雨衣,
一身濕的擋著摩托車後座的我;
也會仔細聽著我學校發生的點滴;
他會相信我說的一切,
而我也只把秘密講給外公。
但是外公過世前的那一晚,
我像是感應到什麼似的迴避他的「交代」,
然後,
又是一次的死別,
再也沒辦法聊天、鬥嘴⋯
只能想念。
於是我的父親節再也沒有父親,
從一開始就沒有。
但是今年的我卻特別的想念。
也許是自己當了媽媽,
也許是自己有了兒子,
也許是陪伴兒子的擔憂,
也許是眼看兒子被霸凌的憤怒⋯⋯
讓外公為我挺身而出的姿態、
爸爸遠道而來的牽掛浮上了心頭;
讓我突然好想知道,
在祢們的心裡,
我把自已的男孩照顧的好嗎?
在我與祢們這兩個男人有過的遺憾裡,
我把身邊的這個小男人看顧的好嗎?
我好想祢們。
如果人生再來一次,
祢還會逃兵吸毒而錯過與我的相處嗎?
如果人生再來一次,
祢還會豪賭敗家而搞得妻惡子逆嗎?
祢們知道我開始想念祢們了嗎?
所以我讓自己為我的孩子找了很棒的爸爸,
憨直、不浪漫、甚至孩子氣,
卻深愛著孩子們的爸爸。
我愛我的父親們,
更深愛我孩子們的父親。
http://linsumin.pixnet.net/blog/post/47459309